阿绥哥的墨痕

我辈既务斯业,便当专心用功。

【三弦】闻朱年谱

私货夹一堆(我错了我还敢

莫名其妙的意识流,写着写着成为了一段一段的,最后想了想还是不要前两段了××

ooc歉,假如把您气的摔手机不算您不是。


内容提要:

·王瑶:震惊,竟被逼着读研究生。

·闻家驷:两句话,我哥又给我认了个哥。

·闻一多:那一瞬间,我像极了过年时候被家长推出来“展示才艺”的小娃娃。

·季镇淮:我闻先生呢?我那么大一闻先生呢?QAQ

·朱自清:别哭,救命,我不会哄孩子,镇淮你也不是孩子而且我是这样让你传话的吗!!!

·谣言可畏。

(×)


以上,感谢您的阅读。(´∀`)♡



(1)


清华南迁的时候,王瑶没来得及随校一起往昆明去。后来他去又成都,再几经辗转,才终于回到联大,顺利完成了他本科的学业,去五华中学代课。

那天上午,他刚下课,有人跟他说,闻一多约他去文林街喝茶。

天很晴,文林街学生来来往往。王瑶想:下午应该有沈从文的课。他看见许多学生带着稿子向文林街教师宿舍去。

王瑶在北京时就是清华的学生,回来昆明与沈从文交际不多,但话说回来,联大中文系又怎么会有不知道那位《边城》作者的学生呢?

王瑶低下头,去改五华中学学生的作业,不知不觉间,一个阴影遮住了他的光线,他仰头看去,长着一把浓密大胡子的人清瘦,穿着熟悉的长衫,看起来略有些陌生。王瑶怔了许久才回过味儿来,他放下笔站起身问好:“闻先生,闻先生您留胡子之后真是不敢认。”

“这话说的,除了闻某人我,还有谁约你小周扬喝茶?”闻一多看了看王瑶手中的笔,又去看他改的作业。“还在看学生功课?昭琛,你做教师真跟佩弦一模一样。”

“先生…还好吗?”王瑶想起那个在北京结实的身影,自来昆明后,他的老师好像变化许多。朱自清不久前与他通信,谈及自己的病,他的老师似乎不太把那病放在心上,这叫王瑶十分忧心。

“不好,先生我一点都不好。”闻一多说毕给自己灌口茶:“昭琛,实不相瞒,今天约你来我是有事相求。”

“闻先生太客气了,您的忙,我怎么能不尽力帮。”王瑶把一边批改好的作业整理完全,想了想,把那句“佩弦先生如何”的话暂时咽下。

“你别急,你知道司家营刚建成,佩弦和江清都建议我接管清华中文系事务,冯院长也来说过很多回,我到底不好再回绝。”闻一多又给自己倒了杯茶,茶水已温,他叫那个浙江口音的老板过来添水。

王瑶端起茶送在唇边,随口答一句:“那…恭喜闻先生?”

闻一多抬掌轻拍在桌上,蹙眉显然不悦道:“有什么好恭喜的?我素来不喜‘当官’管事,这是没有办法的事!佩弦身体要恢复过来,我马上把这摊子推出去。”这下王瑶心中了然,如此想来,佩弦先生的身体并没有好转。

闻一多继续说,“在其位谋其政。说正事,司家营研究院不能没有学生,我找不到其他人,你考来司家营做联大的研究生吧。”

王瑶听这话染了无奈和为难的神色,把学生作业铺展开来垂首,沉默了一会儿,摇摇头,算是拒绝了闻一多。

见王瑶如此回应,闻一多忽的站起来,看着王瑶,盯了良久一叹,急切无奈的拿手拍着桌案开口问:“我说昭琛!是先生特地请你来,和你商量去司家营读研究生啊,为什么不来呢?”

“闻先生!”王瑶自然站起来,低道,“我怎么会不想读书,只是如今与家中通讯困难,做高中教师尚且拮据,研究生只是当学生,实在难生活。”王瑶指尖摩挲着作业纸的一角,犹豫道。“先生…实在是,很抱歉,我…”

“这件事我想办法给你解决,你只管考。”闻一多这么回应,他将茶壶推给王瑶,示意他坐回去,仰首去看那纯蓝色的天思索:“有了,你可以做半时助教,一边做助讲一边读研究生,顾得过来吗?”

王瑶没答话,想想,他点点头。

“那就来。这样可以读研,也有工资,不要再有什么后顾之忧了!”


(2)


闻一多的安排无微不至,王瑶顺利来到司家营,平时就住在这里,读书、写文章、做研究,跟着朱自清结伴去五华中学代课。


司家营研究所,闻一多去城里给联大上课,朱自清在楼上带着王瑶跟季镇淮读书。朱自清看他们的读书笔记,又拿书里的问题去问他们。朱自清坐在椅子上问,王瑶跟季镇淮靠着书架坐在地上回答,王瑶说,季镇淮补充,反过来也一样。

王瑶是朱自清的学生,季镇淮是闻一多的弟子。

闻一多也教王瑶,给王瑶审稿改稿,赞赏他的精见细致,季镇淮写完文章也拿给朱自清看,朱自清给他改后发到报刊上,为他的新奇见解与不厌其烦的考证感到惊喜。

王瑶跟季镇淮住一块儿互相参考着读书、讨论、记笔记、写文章,朱自清跟闻一多一起聊屈原也聊王安石,聊伏羲也聊近代歌谣,聊古诗也聊新诗,互相借没有发表过的稿子看,翻时候不必征求对方同意。

闻一多给季镇淮制印,刻他的字“文伟”送给他。第二天王瑶刚出门,闻一多就喊他过来,送了他一方名章,“王瑶”两字写篆书,朱底白文,印出来古拙大气,非常好看。

他俩攒钱买书盖章时候用这个,有一回让朱自清发现,朱自清认出来扉页印章是闻一多的作品,季镇淮就顺着提起朱自清的那几枚章来,朱自清给他们看。

一枚藏书章,一枚闲章——刻着“一心向宽”,还有一枚常常用的,在清华时就带在身上的名章,这些都出自闻一多铁笔。

日复一日,楼上楼下。

季镇淮见过憋红了脸的朱自清,那是在他与朱自清争辩问题的时候。王瑶见过闻一多严厉的斥责批评学生,强调研究学问必须认真。

或许,王瑶的率性洒脱更像闻一多——而且他也非常嗜烟,昆明时闻一多还给过他烟叶;而季镇淮,他的谦逊,他后来在学问上对自己严格近乎苛刻的要求,这些似乎都更像朱自清。

不过在司家营里,朱自清夸季镇淮长于考证不怕繁琐时,对他说他像闻一多;闻一多看完王瑶文章,笑着夸王瑶认真踏实,专注学问,说他跟朱自清一模一样。


(3)


“少抽。”

朱自清打开门,走下楼,看见狭小的院子里,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吞云吐雾,无奈叹了一句。

星月从天空上透过来方寸,银色的一道到照在升起的烟雾上,亮晶晶的。

“佩弦兄,来点儿?孝贞制成的。”闻一多将烟斗举起来盛情邀请。朱自清走近他,仰头去看那方寸月色,没有接烟。

事实上朱自清也吸烟,但在此时的昆明,正常生活且困难,更不必说奢求一纸烟的享受。

王瑶预备“谨遵师命”将烟收起来,又不舍来之不易的烟草,想迅速吸两口完事,又加上本来少吸烟斗,就被那烟呛了个不行。闻一多去拍他的背。

“昭琛你这样温和的都吸不惯吗?我都快不相信你烟瘾犯了…”


高孝贞从屋里出来,走近闻一多,给他递了壶热水,水壶上盖着两个碗。闻家屋里亮着灯,把窗户的轮廓印到土地上,闻立鹤在教弟弟妹妹功课。

无酒无茶,昆明的夜有些凉。

闻一多给朱自清递了碗热水,王瑶回屋去搬了个矮凳,季镇淮也跟他出来,他俩在自己宿舍门口望那二位师长。

“迈先他…”

闻一多话没说完,就看朱自清皱起眉头,于是闻一多没有再继续下去。

“一定没事的。”良久,他这么劝朱自清,自觉略显苍白。


气氛不好,楼角那两个人的又纷纷进屋,打开电灯,王瑶开始着手编《中国文学史论》,季镇淮展开纸,给妻女写起家书。


听了闻一多的话,朱自清竟勉强一笑,仰头望着天深吸一口气吞进腹中,朱自清摘掉眼镜合上双眼,并不说话,热水透过碗壁暖他的掌心,闻一多站在他的身后,消失般的一声不吭。

月下朱自清的白发更加明显,不知道什么时候,他的双眼已经凹陷,摘下眼镜后能看得更加清楚。他的身体被胃病折磨得清瘦,走路开始需要拄杖。


朱自清睁开眼,举起手中已变温热的水,喝了一口咽下去,他对闻一多说“谢谢”。

闻一多将朱自清手中温热的水端走,加了点烫的,又重新塞回去。

闻一多知道他要迅速换个话题吸引朱自清的注意力,让他多说话,多多少少有一些排遣,这样就终归比让他一个人进屋闷着强。朱自清独身居住在此,身体又不好。

于是闻一多一句话扯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,他对朱自清说:


“哎,佩弦兄,我听说,研究汉学的汉学家都能活过八十。”

“那是因为他们能活过八十,才成为了汉学家。”


朱自清双手托着装着热水的碗,月和星子映在他双掌间的水中,还有司家营房檐的影子,他静静回复闻一多的话。

闻一多划了根火柴点燃烟,又给烟斗里加烟丝,一点火光亮在院子里。闻一多吸了口高孝贞用香油和糖炮制成的烟草,徐徐吐出后继续道:

“能不能成为汉学家我不知道,但是我除了风寒没得过病,我肯定能活到八十!”闻一多将烟斗噙在嘴中,又深吸一口,仰头跟朱自清一起看着天空。

好一会儿,朱自清唇角挂上些弧度轻轻回复说,“你活到八十没问题,我身体不好,只想活到七十。”

闻一多不再吸烟,院里温度更凉了,他把围巾系紧,抬踝走到朱自清对面,背手道,“佩弦,别这样说,我七老八十的时候,还指望佩弦兄你给我孙子发压岁钱。”

“你七老八十时候,都应该有重孙子了。”朱自清无情揭露。

“那更好,我不让他叫你先生,我要他叫你爷爷。”话毕,没等朱自清回复,闻一多又说,“不!我明天就不让立鹤立雕他们叫你先生,我要他们喊你伯伯。不叫朱伯伯,就叫伯伯。”

朱自清喝完一碗热水,把空碗递给闻一多,他说,“好!回北京了,我叫迈先采芷他们都称你叔叔,闻先生可别忘了年节给他们压岁钱。”

“好啊!给就给,谁怕谁?不过论起叔伯之亲,我还真得想办法说服家驷叫你兄长。”

“这干家驷什么事嘛!”


朱自清不再看月,他邀闻一多跟着他一起上楼,去那狭小的住处继续聊,还未爬完楼梯,本四处点灯的司家营忽的暗下来。

“又停电了?”朱自清轻捏眉心,看着黑洞洞的四处,不由得有些无奈。


“昭琛,煤油灯放哪儿了?”

“是不是在下面…文伟兄别动!那不是煤油灯!”


楼下角里两个研究生开始找灯,闻宅里,闻立鹤扬声问母亲灯在哪儿,浦江清从主楼平时办公写文章的公用书房钻出来,看外面的情况。


“老天不让你我进屋,没办法。”闻一多笑,抬起手拽着朱自清的腕又往楼下带。

闻一多拉着朱自清回到院子中间,扬声喊“不找灯了,都到院儿里,孝贞!拿个床单来!”又转过头跟朱自清说,“佩弦兄,你看这多好的月。”

闻立鹤带着闻立雕,后面还跟着几个小的一块儿出来。季镇淮和王瑶先后到院子里。闻一多扬臂把床单展开,铺在地上,他请孩子们坐下,一起抬头看月。


月光如洗,一点污浊都没有。纯纯的银白色是丝帛,是花生酥糖浓郁的醇香。星子隐匿起身形,只剩下完整的月光。

月底下,闻一多带着孩子们背《春江花月夜》:

“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。”闻一多吟完一句,孩童的声音学着他的语调,齐齐的跟他念,“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。”


(4)


“闻先生!”

日光满溢,正午时分。

王瑶一口气从城内跑到司家营,顾不上喘气,奔到二楼书房就冲闻一多喊。由于心中过于激动,他竟一时间组织不出语言来,他喊闻一多,“先生,闻先生!”

“哎呀,你说话,说话啊。”闻一多着急的对他说。

王瑶喘了口气,双手搭上坐着的闻一多的肩膀,勉强平定下来,他颤声说,“先生,日本无条件投降,是我们胜了!”

闻一多忽的从椅子上站起来,抬手去攥王瑶的双掌,紧紧握住,几乎发抖,他看着王瑶道,“昭琛,这可不兴诈你先生。”

“先生,报纸。”王瑶低头看向插在长衫衣领处的报纸示意,闻一多松开了对王瑶的钳制抽出报刊来,自上而下,逐字逐句观看。看完后他喜色浮上眉眼,先是笑,后来那有神的双目中竟涌出泪来。

“终于…八年了吧,终于!”闻一多说不出话,把报纸放在桌案上,一遍遍摩挲着那些文字。

“昭琛!你去告诉江清他们,我马上去城里!”

“闻先生做什么去?”

闻一多已将围巾围上,他扬声对王瑶说,“去剃胡子!”


不多时间,日本投降的消息已经由城内传向城外,司家营所有人都知道了。

有一种雀儿在夜的暮霭里鸣叫,声音欢快,孩子们围住从城里回来的闻一多,叽叽喳喳的喊他,学城里大兵竖起大拇指,对剃了胡子的闻一多说“极好,极好!”

季镇淮是晚些时候回来的,看到没胡子的闻一多,简直像年轻了二十岁。他不敢认,直到闻一多揽了他肩去楼上一块儿看他的论文,他才对闻一多说,“先生,我几乎还没见过您不蓄须。”

闻一多回答,“我以前说抗日不完,誓不剃须,如今既然捷报已传,全剃了,留它做什么!”


夜晚,司家营灯火通明,闻一多在院中站着,感慨万分,莫名想起此时远在成都的朱自清来,不知不觉站了很久。

冯友兰披了件长衫从大门进来,他携着一小瓶酒,瓶中还剩一些。冯友兰把酒递给闻一多,对他说,“一多,你背首诗,我这酒给你助兴。”

闻一多也不客气,举起冯友兰的酒一饮而尽。酒非良液,但辣劲儿足够,几乎能掀了天灵盖,冲得人心底里痛快。

酒趁诗兴,加上捷报传来,闻一多满怀欣喜与豪情,他对着冯友兰说:

“痛快,芝生你听好,我背《满江红》!”

冯友兰答:“好,就背《满江红》。”


闻一多走到院子中间站定,挺直腰杆,阖目稍稍酝酿情绪。未过多久,坚定洪亮的声音响在院子中间,有震耳欲聋的气势:

“怒发冲冠,凭栏处,潇潇雨歇。”

这声音把屋内的浦江清王力都吸引出来,季镇淮打开门,和王瑶一起倚着门口看,闻家孩子爬到窗台上,看吟诗的父亲。

闻一多的声音高而有力,待背及“潇潇雨歇”时,他微降下几分,拖长音调诉说。紧接着,他更加放开,更加激昂,继续道:

“抬望眼,仰天长啸,壮怀激烈。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。”

季镇淮攥紧了拳,脚步轻落迈出房间,站着廊下,目不转睛的看着月下的身影。

闻一多向前跨一步,猛回转过身,抬头面对着明月,眼底一片皎洁。他的声音又回归平缓,再次低沉下去,他蹙眉。

“莫等闲,白了少年头,空悲切!”

声音低沉至底,“悲”字被拖得很长,却不显得赘余。上阙吟毕,四处宁静,没有一丝杂音,风吹拂过,带起细小尘埃。

停顿,长时间的停顿,无声胜有声。

似乎重新酝酿了一遍,闻一多的声音又高亢了起来,他把四个短句连到一起,成铿锵有力的一片。像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前奏,又像刀枪出鞘那一瞬闪出的寒光,或者更像秦地烈酒入口时的辛辣,他道:

“靖康耻,犹未雪,臣子恨,何时灭!”

四句落地,还是停顿,未过许久,浪潮又重新拍打上来。安静与激昂衔接的恰到好处,他的情绪渲染到了最顶峰,剩下的自然而然一气呵成——

“驾长车,踏破贺兰山缺。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!”

最后,万丈豪情已达顶端,国复平安,心中快意无限,他几乎是喊出来的:

“待重头,收拾旧山河,朝天阙!”


一切都寂静下来。

风穿过树梢的声音,似乎比方才更加明显。闻一多吟完最后一句,一身是汗,畅快淋漓,尾音在天段徘徊不散。


寂静了快有一分钟,冯友兰喝了声彩举起手鼓掌,季镇淮和王瑶一起举起手来,这时他们才发现,原来在不觉间,自己早已听得泪流满面。


(5)


“我想完成论文答辩后,回家看父母妻女,近十年没有见面。”文林街教室宿舍朱自清的房间,季镇淮站在一旁说。

朱自清正坐在床上看着他的论文提纲,椅子上的闻一多把季镇淮拉到身边,“镇淮,你何必急着交论文?总之先生是跑不了的,你不如先回家嘛!联大今年就复员,到了北京清华园里,我们有的是时间看论文。”

朱自清拿笔给他改了一点,把纸交还给他,又继续着手王瑶的研究生结业考试。朱自清听了闻一多的建议,点头表示认同。

“要是没有车票钱…”闻一多本想说我可以替你垫付,又想起自己家里的光景,为难的敲敲脑袋,最后说,“总之不会因为这个让你回不了家。”

季镇淮接过朱自清还给他的稿子,一面谢朱自清,一面又谢闻一多。犹豫问闻一多,“先回家…真的没问题吗先生?”

“真的没问题!你现在就去看看有没有票,时间还早。”

送走季镇淮,闻一多拿过王瑶的论文结稿开始翻,那边王瑶的亲导师对此习以为常,连眼都没抬随便他翻去。闻一多边翻边和朱自清说话,“佩弦,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?别的不说,你的病应该好好治。”

“谢谢关心,我看情况,具体还不知道,”朱自清把纸张放下,抬起头看闻一多,“应该先回成都再去北京。”


学期结束,学生们已陆续离开昆明,先走的那一批约摸已到北京。昆明蝉叫声声,形势也跟那越来越热的天一样逼得人呼吸不畅。

朱自清离开时是个夏日,一开门,见闻一多围着围巾堵在他门口,朱自清忙把他拉进屋。

“你还乱跑!”朱自清看着那人把围巾摘下来,露出热的发红的双颊。昆明风声日紧,闻一多的名字就差大街小巷通报缉捕了。

“有什么值得怕的?”闻一多把围巾卷起来夹在腋下,“反正他们撑不了多久。”

“镇淮也真是点背,到了重庆又回不了家,兜兜转转,又来昆明了。”

朱自清少有的抬手按住了闻一多双肩,紧紧盯着他,闻一多被看得不自在,停止了口中的闲话。

闻一多同朱自清对视良久。他本来打算避开一些珍重的话,避开离别的沉重,避开与朱自清之间的伤感,但在这样的对视里,各种情绪一起涌上来,他发觉这不是“顾左右而言他”能摆脱的。

闻一多深吸一口气,郑重展臂,就着这个姿势和朱自清拥抱。

抱着朱自清双肩的时候,闻一多惊觉目前的老友竟这样清瘦,他想要能到北平,他必须马上要朱自清看病,不管用什么办法。朱自清双手扣上闻一多的脊背,认真回拥,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。在离别的伤感快要随拥抱这个动作逐渐浓郁时,他们十分有默契的松开了彼此。闻一多握住朱自清的手。

“到了北平,务必先看看我的竹林还在不在。”

朱自清点头答应,闻一多俯身去系围巾,他要走了。

朱自清喊住闻一多,看了许久,对他说,“千万保重。”

闻一多回头浅浅鞠了一躬,许诺到:

“佩弦兄,北平见。”


(6)


北平,清华园。

季镇淮在朱自清的客厅徘徊着,他的脚步已经印遍了朱自清卧室门口的方寸地板。他不停的走,心中焦急,下意识自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。房屋的女主人陈竹隐看他点点头,示意他自便。季镇淮站定,犹豫了一下对陈竹隐鞠躬说,“我出去吸。”

季镇淮连抽了两根,风把灰色烟雾吹散,他望着庭院眼睛有些发酸。

陈竹隐喊他进门。


季镇淮坐在朱自清床边,看着脸色发白,面容疲倦的朱自清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朱自清是今晨在课上呕吐不止,被学生送回来的,正因为此,季镇淮心中久难安定。

朱自清靠在床头,低声对他说“你放心,你的结课论文我来改。”又对他说,“你少吸烟,怎么这时候学了他那一身毛病。”

季镇淮再止不住眼泪,回转过身去,用袖子去拭,他勉强调整好情绪,坐回来握住朱自清的手,控制不住哽咽的说:

“先生,闻先生走了,我们已经…已经不能再没有先生您了。

“求您,先生,保重,不能再这样了。”


朱自清看那已过而立的人竟流起泪来,一时不知怎样安抚,他轻轻拍上季镇淮的手背,蹙眉说,“好了镇淮,别哭了,你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?”

季镇淮知道朱自清需要休息,他犹豫着从怀中掏出一摞稿纸来,不知道应不应该给朱自清。

“先生,这是…给闻先生写的年表,本来想请您看看,有什么错处没有,但您现在…”

“放这里吧,没事,我的身体自己清楚,无大碍的。”朱自清笑,接下来那一摞稿子,想起来什么又对季镇淮道,“你帮我转告昭琛,这几天我要是没有好转,文学批评课就拜托他替我上。”

季镇淮初到北京,又是第一次来清华,问了好几个学生挺不容易才找到王瑶。王瑶大大方方把他往自己的住所带,刚进门,就询问起朱自清的情况。季镇淮没说其他话,坐在凳子上喝水平定着情绪,喝完后回应“佩弦先生说,怹要是起不来,让学长你替着上文学批评课。”

“起…起不来?”王瑶念着季镇淮的话,差点没把水灌鼻子里。


“我认识先生这么久,他迟到几乎都没有过,这起不来…严重到这样的地步吗?”

季镇淮沉痛点头,把王瑶吓得不轻。下午课刚上完,王瑶就着急忙慌的往朱自清的住处奔去,几乎忘了跟室内的陈竹隐问好。

王瑶推门“闯”进书房,见一盏灯下,朱自清正坐着翻阅季镇淮写的《闻一多年谱》,看起来已经好了很多,他这才松口气。

“先生,您吓我一跳!”

“昭琛?”朱自清把眼镜摘了,揉揉疲倦的眼角,不知其所云。

“这,文伟兄说您,说您起不来了。”王瑶谨慎的凑近,看着灯底下的朱自清。脸色依旧不太好,白发似乎更多了些,颧骨明显突出,双颊下陷。

王瑶想起来朱自清与他的初见,那样结实“年轻”的朱自清似乎再也看不见,他只能在现在的先生身上找到曾经那位的影子,但要是告诉曾经的他,佩弦先生会在不到五十岁的时候变成面前这样,他自己一定不敢相信。

“起不…这个镇淮,真是关心则乱!”朱自清失笑,摇摇头,又把年谱收拾起来,准备再检查一遍就送还季镇淮。

“来的好,昭琛,我正要找你,不必替我代课了,下午感觉进食尚可,上课应无大碍。”闻言王瑶深深蹙眉,站在原地不动,望着朱自清的面容,长叹一声劝说,“先生,您真的不能再这样了,曾经在成都的时候您给我写信,说来京就看病,现在来京,应该去看的!”见朱自清没有什么回复,王瑶转个念头说,“我知道了,我不劝您,我去跟师母说。”言毕就要出门。

“昭琛!站住。”朱自清叫住王瑶,与他商量,“如今北平物价飞涨,校内事务冗杂,百废待兴,教科书工作尚在安排,闻先生遗稿仍在编辑,种种事务,不只是难以抽身呐。”

“再说,我也没有不治,我何尝不担忧自己的身体?

“不用多虑,我心中有数。”朱自清这样说给王瑶。

王瑶无话可对,低头看见朱自清案底下压了个字条,上面抄着“既得夕阳无限好,何须惆怅近黄昏。”


(尾声)


季镇淮在王瑶的住所里,翻着他写的《中国文学史论》,近期捷报频来,北平要变天了,他们两个都是民盟成员,组织处得来的消息,自然不会错。山河将换颜色,清华园里,也沾染上欣喜的气氛来。

王瑶下课回来,见季镇淮翻着自己的成稿,笑喊他“季先生翻什么呢!”

“昭琛学长,您啊老跟我这样客气。叫什么先生嘛!”季镇淮合上手稿的页子,闭目回味,夸赞他“学长此文教我受益匪浅,余味悠长,我觉得在这样的年龄,昭琛学长的文章少有人及了。”

“你也在这里‘您’什么啊!”王瑶这边已将烟点上,青年学者本就意气风发,加上对季镇淮不用掩藏什么,又听了这夸奖心里舒服,他说,“文伟兄,别的不说,我相信我的文章会是不朽的。”

“以前在昆明,就看你胸有成竹写研究生论文,一篇篇的写,我就知道我是绝对比不上你的。”季镇淮说到这里,拍拍脑袋,不再继续,又轻轻一叹,惆怅起来,“不说研究生论文了,二师皆逝,一生之遗憾没有能超过这个的,这篇结课论文,如今再看回忆万千,实在写不下去。”


王瑶见季镇淮如此,忙引开话题,问他,“书送来了?”

季镇淮答,“送来了,我让他们把二位先生编到一块儿去,合成一部,就叫《闻朱年谱》。”

“《闻朱年谱》?”

“对,《闻朱年谱》,两本合成一本。”

“好啊!文伟兄这部书,也必将不朽。”

“不是书不朽。”

“不是书?”

“是二位先生。后来者可以不用知道是季镇淮编的年谱,但他们一定会知晓这二位先生。”


季镇淮帮王瑶把热水倒在茶具里冲洗,王瑶掀开窗帘,月光透进来——又是一个月夜。

王瑶看着正在桌边摆弄茶具的季镇淮,对他说“文伟兄,你去看闻先生的竹林了吗?”

“看了,长得还是很好。”

“我感觉长得比之前更好了。”

季镇淮摇头,“我不知道之前什么样子,我第一回来清华。”


季镇淮这边已经将茶具冲洗完毕,摆整齐,旁边的王瑶拉起他,“文伟兄,只怕要让你白忙活了,今天不喝茶了,喝酒!”

“好,喝酒!”

王瑶自书房出来,翻出一小瓶酒来,不知道是什么年的,也不知道是什么类型,只管倒进刚洗好的茶具里,一人一盏。

季镇淮刚要往肚子里灌,王瑶拦住他,“别急,文伟兄,我酒给你助兴,你不要背首诗给我?”

“我可背不出闻先生《满江红》的气势!”


“那不背了,我们敬闻先生吧。”

“好,第一杯,敬闻先生!”

王瑶举杯对月,季镇淮跟着他的动作,一齐教酒杯里盛满月光,然后一饮而尽。

“好酒。”季镇淮把装酒的茶盏放回桌子上,王瑶重新给他倒酒。

“第二杯,我们敬佩弦先生。”

“好,敬佩弦先生。”

季镇淮声音低了下去,王瑶轻拍了拍他的肩,他们又共同举起盏来。九月份,清华园的荷花已经开过,如今只剩零星几朵,但一夏的荷香还没有散去,正浓郁着。

季镇淮饮完两杯,有些醉意,他问王瑶,“昭琛学长,快了吧?”

王瑶知道他在说什么,于是回答,“九月,快了,一定快了,北平要变天的。”

王瑶给季镇淮再次倒酒,季镇淮对王瑶说,“他们应该看得见。”

王瑶举盏,与季镇淮一碰,酒在盏中晃了几晃。王瑶确信道,“那我们第三杯,敬二位先生,也敬你我。我们看得见,他们也看得见。”

“好!我们能看见,他们也一定看得见……”


月色透过窗户,照在书上,照在酒里。

清华园里一片寂静,九月近末的时节,居然仍然有夏虫清唱,应是和得秋的韵律。

月透过枝叶撒下来,照在树底下的积水里,水中月斑驳,影影绰绰,有如梦幻。

月很明,像满月一样。


——完——


如果您能看到这里,真的真的超级超级感谢您的阅读!啾!! 

(´∀`)♡


(ps:又设置了个回礼,是我的《闻朱年谱》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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